“你去库中取一百两来,就记在我的支度上。”
……………………
薄暮。
雾岚从山坳间漫出来,如极薄极薄的轻纱披在山道的石阶上。
一打走进山门,那小和尚的脖子连轴似的转个不停,好似那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哪儿看哪儿新鲜。
实际上,他们尚在山脚,那千佛寺还在山腰子上了,现在沿途所见,多是花草石树,偶尔瞧着个落脚的凉亭。
只时不时越过茂密的树冠,瞧得山上刷得雪白的高墙以及金灿灿的琉璃瓦。这一切,都是他长大的破败小庙中不曾见过的。
小和尚瞧了眼远远在前方引路的千佛寺和尚,光鲜的衣衫和抹了桐油的锃亮头皮,他局促地拽了拽身上改小的旧僧衣,不禁问道:
“师傅,咱们真的和千佛寺是一家的么?”
老和尚了悟胡子一颤,眨巴眨巴眼睛说了句俏皮话。
“谁家还没个发达的亲戚?”
别看这师徒俩个一身寒碜,但与这豪奢的千佛寺还真是份数一脉。
这千佛寺最开始并不叫“千佛寺”,而是唤作三佛寺。
相传在三百年前,郁州一带地龙翻身。当时这郁州城外紧挨着立着两座山,一大一小好似大人牵着小孩,附近人便唤它叫爷孙山。可这一番山塌地陷,那孙山就抹掉了“脑袋”,露出山腹里一个直通幽冥的魔窟。
霎时间,窟中妖魔一涌而出,不过几日,郁州是白骨遍地、怨气冲天如云蔽日,当时此间有三位同门的高僧空见、空性、空衍,三位高僧不忍生灵涂炭,便自投魔窟,化作三身佛镇化邪魔,庇佑了一方安宁。三人的徒子徒孙为了看守孙山的魔窟,便在这爷山建了这三佛寺,后来寺中出了变故,老和尚这一脉出走,三佛寺也改作千佛寺了。
然,虽分出了支脉,两方的关系却也没恶化,老和尚这一脉仍旧承认自己千佛寺的身份,每当宗主圆寂后,法身也都会送回千佛寺,放入那化魔窟,与祖师一同镇化妖魔。
若是不出意外,自己最后的归属也是一抹尘土寄入山窟吧。
老和尚正暗自感怀。
“师傅,师公他老人家明明已经证得肉身不朽,你怎么还把金身烧成骨灰呢?”
老和尚听了顿时一个激灵,赶紧前后瞧了瞧,见得无人注意,才松口气,嗔怪地瞪了小和尚一眼。
“我是怎么说的……放聪明些。”
小和尚翻了个白眼,接了下一句。
“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不要做。”
老和尚满意点点头。
小和尚却是讨了个没趣儿,干脆又打量起沿途景致。
此时,山道旁渐渐少了怪石老木,多了亭台楼阁、飞檐画栋,两侧里,开始见着各式各样雕琢精致的石像,好似迫不及待要让访客见识到——什么叫珈蓝宝地,什么是佛法庄严。
小和尚瞧着瞧着,眼中每多一份新奇,脸上就多一分疑惑。
这是佛法么?
虽没开口,但老和尚如何不晓得弟子心中所想。
想当年,他第一次跟着师傅归山,也是这般疑问,也是这般年龄。
只不过当年的老和尚,人死烧成灰装进小小盒中,当年的小和尚成了老和尚,带着个新的小和尚,又走上这条故道。
长阶漫漫,溪水泠泠。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这是祖师的诗?”
老和尚了悟含笑点头。
想当年,三僧中空见慈航普度,空性法相庄严,空衍旷达风雅,素有诗僧的美名,也因了这份风雅,还有起一灵不昧转世为人的传言。
“师傅,传言说咱们师祖转世托生不忘前尘,既然如此,他老人家为何不回寺呢?”
“当然是因为传闻是假的。”
前方忽的插进一个粗豪的声音,前方迎面走来壮硕的中年和尚,正是武僧头子了难。山间夜寒,他却只松垮垮披了件单薄僧衣,露出浓密的胸毛和坚实的筋肉。他迈开步子,虎虎生风。
“不过是些秃驴作得几句歪诗,拿着空衍祖师的名头招摇撞骗罢了。”
他先冲着老和尚行了一礼,而后一巴掌拍在老和尚的肩膀,把那老身骨砸了个趔趄。
“了悟师兄,多年不见,老当益壮嘛!”
………………
化魔窟窟口在孙山顶部的平台上,四周皆是峭壁,唯有一道索桥与爷山相通。
若非没有其他路径,了难是不乐意踏上这索桥的。他体型太大,身子太沉,一个人能顶三四个的分量,这座三百年的造物在他脚下,总是加倍的嘎吱作响与摇晃,好似下一刻就得散架一般。
不过了悟师徒俩个倒是习惯了穿山越岭、走村访寨,这点摇晃也如履平地。
好不容易过了索桥,了难抬头一看顿时脸色发黑,但见一个幽深洞窟前,一帮子赤膊的僧人借着酒肉搏戏正欢,连索桥上来了人都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