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正是镇上赶集的日子。李春仙趁着人多,四下就打听起马氏的下落来。从村头,一直问到镇上,竟一丝音信儿也无。按说马氏拿着粮票去换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路上怎会遇不到熟人?
李春仙垂头丧气往家走,正遇上同村二队的婶子余钱氏。
余钱氏现在是社里的生育冠军,已生育六个姑娘一个儿。
几年前,她的婆母还在的时候,对她是一万个不满意,见人就唉声叹气:“一代代不行了!我可是生了十个!我这媳妇总是不行,也不知道是哪里亏着她!”
余钱氏在婆婆的丰功伟绩下活得阴郁,脸垮得和那布袋子似的。
去年余钱氏的婆母死了,她这二年才活出自在来。她的几个姑娘在社里很能吃苦,挣出来的工分自然就多。她不似从前丧气,珠圆玉润的身材便是最好证明。
余钱氏坐着驴车,远远就对李春仙喊道:“罗家妹子!妹子!”她因大肚而无法尽力挥手,于是在声音上使了力气。
李春仙停下,陪笑道:“婶子上哪去?”
余钱氏笑说去看她怀孕的大女儿,而她自己肚子也圆滚滚,大约嫁到县城的姑娘条件不错。李春仙瞧着她的肚子,道:“婶子你可真能!哟,你肚子里这也六七个月了吧?”
余钱氏摸着肚子,笑道:“这是最后一胎了,都说瞧着是个儿子。这回再生个儿子,兄弟俩有个照应,我也满足了。哎哟哟,我可是再也生不动了,家里开枝散叶,现在就要等我的好儿媳咯!”她又盯着李春仙的肚子,笑道:“你也成亲好些日子了,怎么还没怀上?”
李春仙道:“他在矿上忙建设,我也在水库上劳动,没有时间哩。”
余钱氏瞅了李春仙一眼,道:“你也太劳碌命了。要我说,你们不要信什么新社会那一套!就好比人们不能离开土地一样——再新社会新思想,谁能离了土地?再新社会新思想,女人就不生孩子了?你呀,还是劝三丰回家来收收心,夫妻俩二三年抱上一窝。咱们这土地风水好,你这身体看着又好生养,生她三五个姑娘三五个儿,三五年就有人定娃娃亲,十来年嫁出去,强过你天天受这劳苦。”
李春仙道:“我在炕上坐不住。”
余钱氏道:“习惯就好了!妹子!”
李春仙满心想着马氏,也没工夫闲聊,便直问道:“婶子从哪条路过来?我家的弟媳去取粮,还没有回来,不知道你瞧见了没有。”
余钱氏做了个鬼脸,将一张大脸凑过来,一口蒜味直冲李春仙的鼻子:“妹子,别怪我多嘴。你那弟妹可不为别的,就是浪了心哪!东河货郎家的小子,到了咱们村就好蹲在村口上,也不进来,也不出去,是为了什么?为了瞧你那好弟妹!五丰常年不回家,你那弟妹在家也待不住。你在水库上不知道,早有人瞧见他两个在后湾偷摸着讲话哩。”
这桩事儿李春仙也隐约有听闻,但马氏也曾经解释说只是货郎迷了路,她给指了一手。马氏在家,只知低眉顺从,性格又腼腆朴实,李春仙觉得她绝不是那样人。李春仙于是为马氏说好话:“马家妹妹我清楚,不是那样人品。”
余钱氏白了李春仙一眼,道:“那这就是我胡说了?也是别人眼瞎了?你们这一家子,就是怪。男人不着家,这女人又死心眼。”叹了口气,又道,“货郎是东河镇上的人,你若想找,就去看看”说罢,敲着驴肚子,径直去了。
李春仙心里乱如麻,但她还是决定去东河镇上看看。脚下没有代步工具,她穿越二三十里路的田埂子,来到了东河镇的供销社附近。
货郎都要到供销社这里销货取货,她想着蹲个幸运。
一直等到夕阳西下,李春仙饿得头晕眼花,也没有什么收获。正当她准备返身回去时,一个低矮的货郎出现了。他的扁担沉甸甸的,可脚下步伐却很轻快。李春仙认出那就是常来村里的货郎。她悄悄跟上去,货郎终于在一处院落停下了脚步。
隔着土砖的缝儿,李春仙看见一个女人从屋里迎了出来——正是马氏。马氏和货郎并无半句话,二人一见,互相点了点头,也就准备进屋去。李春仙震惊之余,不防备脚下一滑,把一堆的苞米杆子踩塌,引起了二人注意。
货郎急忙开了门,问道:“是谁?”
李春仙犹豫了一刹那,终究还是探出头来,朗声道:“是我!我来寻我妹子。”
马氏自然听出了李春仙的声音,可她没有出来。
货郎道:“这里没有你的妹子。”说罢就要关门。
李春仙隔着门叫道:“妹子!妹子我只问你一句话,孩子你要不要?孩子没了妈呀!”
那关上的门又重新打开,真真切切那就是马氏。
马氏将李春仙拉进来,顺着磨盘就跪下去,慌得李春仙急忙将她拉起来扶坐在磨盘上。马氏泪眼婆娑,道:
“嫂子,我该死呀!”
李春仙道:“我今来只是问个缘由,并不为抓你回去。你只实话实说,有什么困难,我们再商议。”
马氏断续哭着,嘴上又有些口吃,但这并不妨碍她想倾诉的欲望。
她捋着舌头,道:“嫂子,我六岁上死了爹妈,叔婶不待见我,动不动虐待我,你瞧我这手臂,都是他们造的孽!早先,他们要卖了我去,我不从,跑到渠里失脚落下去,几乎没淹死!天可怜见,我顺水漂到这里,爹把我捡回去。我伺候爹,伺候五丰,不求有个好出路,只求能过两天顺心日子。可爹看五丰找不上媳妇,就打上了我的主意!我才十四啊!我连那事儿都没走顺,就给他们留了后。嫂子!亲嫂子!我这也算是报答他们了他们的救命之恩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货郎早就有情——货郎对我好,知道心疼我。我吃不饱的时候,唯有他还愿意给我带口饭。嫂子,求你心疼我!我只想过个正常日子!我的命,够苦了哇!”
马氏压抑着哭声,眼泪几次留到她的嘴里,连着她的口水一起滴落下来。
她用唯一的一只手胡乱地擦拭,整张脸像是刚从母马的子宫里拉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