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大鱼小鱼,轻啄鱼饵,鱼线微颤,传到鱼竿和手心,然后甩竿上鱼,这跟迎敌武夫罡气,只有劲道和气力大小之分,并无本质区别,巧劲,一切功夫只在细微处。而且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根纤细竹竿,溪涧水潭钓鱼还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垂钓七八斤以上的大鱼,在较劲过程当中,只要稍不注意,很容易鱼线绷断,甚至是鱼竿折断。
这很像当年烧瓷拉坯,陈平安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
虽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自己,细细推敲琢磨,才发现跟她其实没什么两样。
在泥瓶巷,或者说在当年自己懵懂无知的骊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国京师,那种危机四伏,不在什么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贫穷困苦,在一次偶染风寒,在冬日严寒。
离开了骊珠洞天,就像她离开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宽阔,但是更多无法想象的危险也接踵而来,风雨更大,一个人说死就死。
两人处境相似,但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她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铜钱,第一时间就是大手大脚花出去。而陈平安对于每一份来之不易的盈余,都会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喜新厌旧,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旧了破了,她从不恋旧,转头就开始希冀着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对于别人的施舍,她从不觉得难为情,甚至会祈求别人的恩赏,而不知感激。陈平安对于当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怜悯和帮助,至今难忘,一笔一笔记在心头,对于偿还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过犹不及,害了别人家的淳朴家风和风水气数。
她惫懒,不知上进,喜欢撒谎,为了活下去,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对于如何活下去这个难题,她选了一条看似最轻松、其实长远来看并不轻松的捷径。她内心深处,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满了敌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宁肯毁掉。
裴钱对这个给予她恶意的世界,她报复以自己最大的恶意,她擅长察言观色,敏锐感知别人的善恶,但是这份难得的老天爷赏饭吃,被她用来欺负更弱小的,谄媚强大之人。
所以,很少讨厌一个人的陈平安,是真的讨厌裴钱。
只不过现在陈平安与她朝夕相处,就开始看着她,再来回头看自己。
藕花福地,种秋一直在担心俞真意,成为他们最深恶痛绝的那种谪仙人。
陆台曾经说过,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当然不愿意把她带在身边,是老道人强行将她丢出藕花福地,陈平安如果有选择,他更愿意带走曹晴朗,如果种秋愿意卸下担子,陈平安更愿意带着种秋来看看浩然天下的风景,而不是什么魏羡朱敛。
在大环境已经注定无法改变的前提下,明明读书识字、学会雅言官话,是生存必需,可她始终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
陈平安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换身份和位置,裴钱会怎么选择。
内心无比憎恶和嫉妒宋集薪,却表面上依附这位有钱的邻居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被人打死每天欺负顾璨为乐在龙窑跟所有人一样,尽情挖苦那个娘娘腔
讨好齐先生,阿良,文圣老秀才
但是,就算这样的一个陈平安,依然在光阴长河中,有幸遇上了他们,无非是一次次擦肩而过,萍水相逢罢了。
所以姚老头说得太对了。
世间种种善缘和机会,无非是自己一双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会从指缝间漏掉,哪来的本事去争更大的
可又有一个但是。
自己记得起爹娘的善良,后来又牢牢记住了姚老头的寥寥几句言语。
她呢
好像没有人教过她一些对的事情。
可陈平安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还是这般没心没肺,禀性难移
陈平安有点烦。
当年带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后来又多出崔东山、于禄和谢谢,陈平安都没有这么郁闷过。
陈平安收起了鱼竿。
裴钱托着腮帮,问道:怎么不钓鱼啦,还没鱼儿上钩呢,鱼汤可好喝啦,鱼干也好吃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一些言语咽回肚子。
他本想跟她开门见山说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这里,只要他愿意学,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剑术,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帮他,谷雨钱,法宝,我有的,都可以一样一样、按部就班地送给他。但是你裴钱,哪怕有习武的天赋,可我陈平安连撼山拳的六步走桩,都不愿意让你多看一眼。
陈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现。
之后一路相伴。
他是不是也这么看着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现在看着裴钱,或是当时在院子里看着曹晴朗
陈平安突然问她,想学钓鱼吗
裴钱小声道:可以不学吗我每天还要背书和练字呢,怕学不好你教的东西。
陈平安笑道:不想学就不学,回去睡觉吧。如果没有意外,等下还会有迎亲队伍返回,带着新娘子去见山神府君,你到时候记得装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鱼竿都交给你来负责。
裴钱想到今夜还有那些脏东西经过,就没敢拒绝陈平安,犹犹豫豫回到帐篷,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浅浅睡去。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在她帐篷外边,悄悄张贴了一张静心符。
约莫一个时辰后,以八抬大轿迎娶新娘的队伍,热热闹闹原路返回,比起之前,声势更涨,后边跟随了许多娘家人和山野精怪,有些已经幻化人形,还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头通体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盘,还有两头在林间疾走如飞的魁梧猿猴,一位满脸血污身穿下葬时衣裳的女鬼。
见到了在溪畔翻书看的陈平安,有许多蠢蠢欲动。
只是队伍中有不少鬼差压阵,打消了这些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