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烧先是愕然,然后茫然,最后满脸恍惚,只觉得自己认定的那座江湖,翻天覆地。
最后宋雨烧回想这一生,尤其是儿子宋高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老人原本已经不愿再去想起,更不愿去深究其中的恩怨情仇,但是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这位老人才发现自己的心结,到底在什么地方,自己又为何这般愧疚悔恨,却始终不知为何打不开心结。
老人红着眼睛,颤抖着提起筷子,从火锅底夹起一筷子食物,放入嘴中慢慢咀嚼,脸上逐渐有了一些笑意。
老江湖奉为圭臬的那些老规矩,被老一辈人视为金科玉律的道理,原来,原来也有错的地方!
当年我儿子宋高风何错之有即便有错,那也是这座狗-娘-养的江湖有错在先!
是那位沙场武将出身的前任武林盟主错了,那场恩怨,根本就不是那一条胳膊的事情!
是你女儿本人,欠了我宋雨烧的儿子,欠了我儿媳妇一句对不起!
当着一个少年郎的面子,满脸老泪纵横而不觉丢脸的宋雨烧,缓缓放下筷子,站起身,对陈平安洒然大笑道:这顿饭,我宋雨烧替我儿子儿媳妇,替我剑水山庄请你!
酒楼二楼顿时哗然。
因为宋雨烧和剑水山庄这七个字!
因为这就意味着半座梳水国江湖的百年风流。
老人最后对陈平安抱拳道:我有话要跟孙子讲,就先行回庄子了。之后未必能够跟你道别,那就还是那句江湖老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希望咱们后会有期!
陈平安一头雾水的站起身,眼见着老人掠出窗外,在屋脊之上一路飞掠而去。
宋雨烧悬佩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已经很多年,老人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飞掠到山庄大门之前,然后大步跨入门槛,不理会任何搭讪恭维,直接在一栋无人居住多年的小院,找到了那位正站在远中闭目养神的年轻人,孙子宋凤山。
宋凤山睁开眼睛,一言不发,一如当年年幼之时,守在爹娘病榻前。
宋雨烧摘下腰间铁剑,单手握住,递向脸色冷漠的宋凤山,后者问道:为何
宋雨烧沉声道:这是你爹宋高风的剑,子承父业,就该交到你宋凤山手上。
宋凤山没有伸手接剑,讥笑道:哦,又是一桩怪事,先是爷爷你提前赶来,庆贺孙子的盟主大典,如今又交给我一把破铁剑。怎么,爷爷终于想要卸下梳水国剑圣和剑水山庄老庄主的担子,想要含饴弄孙了
这位年轻人双手负后,眼神凌厉,却满脸微笑道:只是不好意思,不孝孙儿要告诉爷爷一个噩耗,皇帝陛下亲自下了数道密旨,朝廷大军近万精锐,已经在州城外集结完毕,想必明日就会大军压境,剿灭我这大逆不道的江湖新盟主。爷爷,孙儿不奢望你出手相助,真的,这是孙儿的真心话,只求爷爷从头到尾袖手旁观就行了,只求你莫要再赐我一剑。
宋雨烧凝视着孙子的面容,爽朗大笑,上前踏出一步,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毫不遮掩自己的笑意和欣慰,老人嗓音低沉道:不愧是宋高风和柳倩的儿子!爷爷知道这次领军之人,正好是那名女子的丈夫,大将军楚濠。
宋凤山满脸疑惑,眉头紧皱。
宋雨烧笑道:既然那个心肠歹毒的妇人得寸进尺,正好借此机会,我宋雨烧也有个道理,想要跟江湖和朝廷说个明白!
老人眼眶湿润,依旧是单手握紧,抬起剩余那只手,轻轻抚平眼前孙子的紧皱眉头,喃喃道:这么多年,爷爷也该为你做点什么了。
年轻人后退一步,低下头,抬起一手,用胳膊挡住脸庞。
老人轻声道:凤山,从今往后,爷爷就不跟你唠叨那些老规矩了,但最后还是希望你听一次,老江湖是有老江湖的不对,可是那些对的东西,好的事情,希望你以后身在江湖,也别全盘否定。
老人将孙子死活不愿意接过手的老铁剑,放在院中石桌上,然后独自走向院门,期间老人望向小院正屋那边,只是话到嘴边,老人还是没有说出口。
宋凤山嗓音沙哑问道:爷爷,你要去哪里
老人大步向前,笑道:爷爷的佩剑,这么多年一直留在了瀑布下的水潭,去取剑!
一直到老人身影远去,宋凤山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院内屋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位年轻妇人,问道:不拦着爷爷吗
宋凤山擦去眼泪,伸手轻轻按住桌上那柄剑,胸有成竹地微笑道:既然咱们早有谋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难道就不想看一人一剑,挡在阵前,万军不前反正我这个当孙子的,是想的,都偷偷想了这么多年了。
年轻妇人奇怪道:老祖宗如何想通的
随即妇人有些忧心忡忡,以后咱们山庄的所作所为,老祖宗可就未必喜欢了啊。
宋凤山冷哼道:大不了再让爷爷刺几剑,到时候实在不行,就拿出我爹的这把剑,看老爷子舍不舍得再下狠手!
妇人打趣道:呦,二十多年没喊爷爷了,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口一个,顺溜得很呢。
宋凤山回头瞪了一眼。
年轻妇人嫣然而笑。
她其实是一位大骊死士,有朝一日,等到大骊马蹄踩在宝瓶洲中部疆土,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挂出,那块大骊朝廷颁发给山上人的太平无事牌。
这一点,宋凤山心知肚明。
第二天,选举梳水国新武林盟主的大会,在剑水山庄如期召开。
从梳水国一座州城到剑术山庄的道路之上,骑军驰骋,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大军之中,有一位身披鲜亮重甲的大将军,骑着一头高头骏马,男人嘴角噙着笑意,举目远眺,可谓踌躇满志,此次踏平那座狗屁的剑水山庄之后,自己就是当之无愧的梳水国战功第一人了。
这位大将军突然眯起眼。
大军之前。
一位被誉为梳水国剑圣的黑衣老人,从瀑布取出了佩剑之后,挡在了大军之前。
只是老人身后,遥遥跟着一位腰间悬挂酒葫芦的背剑少年。
在对着千军万马出拳之前,少年摘下养剑葫,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痛快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