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盏灯是河流幽幽的眼睛”
——海子《新娘》
从远方来,到远方去,这是河村的客家人对梅江的简单定义。梅江无数次冲折拐弯,一路往南,到了河村突然改向西行。白鹭古镇就在河村下游的南岸。一代代白鹭见证了梅江上太阳东升西落。一代代乡民,不断从地面走向地下,留下了家园,故事,岁月。
河村人相信,那些故人依然还在庐墓之间游荡、隐藏、叠加,但那些故事只有在特殊时刻才会呈现。这个特殊时刻,是赣南地区常见的民俗——“讲古闻”,就是后人虔敬地请出族中高寿之人,在昏沉之际讲述先辈所历一切。“讲古闻”的环境,除了族人虔敬还须事出有因、情非得已。具备这些条件之后,又必须身处旧居故物之中。
白鹭镇的乡民不愿意拆掉旧宅子,就是担心有朝一日要摆上这道“俗套”来判决家族事务。按理说,“讲古闻”所需的四个条件,在赣南乡村已经不容易俱全。但在二十一世纪初叶的一天,年轻的文学博士祝独依却在河村一栋土屋里见识了这种神奇的习俗。
根据闺蜜薪火的介绍,这位“讲古闻”的人,是她父亲的老姑妈,而白发苍苍的老姑妈所模拟讲述的故人,就是老姑妈自小相依为命的奶奶——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灯花。这就是一个家族的源头,一条血脉长河最初的一滴水。这滴水已经流淌了一百二十多年。独依沿着苍老的女声慢慢地回溯,试图看清那滴水的样子。
那滴水,早就消逝在血脉的长河,但现在却复活了。老姑妈坐在老厅堂中央,薪火的族人,父母及所有的亲叔伯、堂叔伯,二十多号人包围着、簇拥着,分几层把她围在中央。厅堂中央一张八仙桌边,木桌上摆着一盏油灯。油灯中,一支灯芯在幽幽燃烧。
灯芯是古老的灯草,梅江边一种古老的事物,看来是老姑妈应后辈之约携带而来;灯草像一条灰色的老鼠尾巴,拖在一只粗糙的小碗里,碗里油汪汪的。独依吸着鼻子闻了闻,不是汽油的味道,也不是煤油的味道。这是梅江边一种久远的气味。
油灯的火苗细小,像一粒豆芽微微弯曲,忽左忽右地摇摆着。油灯边另一只碗里盛着清水,老姑妈不时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画着各种古里古怪的符号,独依当然看不懂。老姑妈把头埋了下去,假寐良久,突然又开口了,发出一种与真实年龄完全不匹配的年轻的声音。
敦煌悄声提醒独依,说,“灯花”来了!当然,敦煌其实是说,老姑妈具有模拟老祖母的本领。是的,在一座古老的厅堂内,在一盏古老的油灯前,老姑妈就像说书人一样,擅长模拟要讲述的人物。
独依从没有见过这个家族的老姑妈和老祖母,但她相信模拟分外成功。毕竟人类基因隆隆,更何况模仿的本领本不稀奇。独依隐隐想起了楚辞《招魂》,推测里头神秘的场景也是人在模拟或戏仿,正如沈从文小说《神巫之爱》中那个青年男巫,神只是民俗的外壳,而凡尘之爱才是其真身。
研究楚辞为志业的年轻博士祝独依,不禁觉得眼界大开,暗自欣喜不枉此行。独依答应陪薪火回老家,就是被这种民间奇葩所吸引。她在马尔克斯笔下领略过马孔多的神秘。当薪火怂恿她去乡下时,独依笑着说,难道梅江边的小镇,也有个神奇的布恩蒂亚家族?
薪火是独依的高中同学。自从挨了母亲一记耳光后,独依已经在薪火家躲了半个月。现在,薪火的父亲要带着全家回乡,独依一个人留下也不是不合适,但没有闺蜜一起吐槽,这样的寄居就显得不合理。
薪火的父亲对独依说,你是搞文学研究的,应该会对“讲古闻”会感兴趣,尤其一个人待着,不如跟我们去梅江看看吧。接着,他跟独依说起了第一次看“讲古闻”的惊讶。薪火的父亲叫敦煌。他在县城一所中学教语文,业余做着作家梦,为此屡次让薪火传递文稿,叫独依帮忙指点作品。
一点没错,第一次看到招魂的习俗,独依就像敦煌叔叔所讲那样,整个儿惊呆了!虽然这只是一次表演,一场小型的独角戏。
根据薪火的介绍,戏中的灯花,是梅江边真实的人物。独依朝薪火看了一眼。只见她神情专注,充满惊讶与紧张,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过来,掌心汗津津的,像一个小型的湖泊。
独依听到薪火喃喃地说,是这种声音!是我小时候听过的声音!她逝世那年我才五岁,我几乎要忘记这种声音了,但我肯定,我小时候耳边确实响起过这种声音,我的声音记忆又复活了,真是她,真的!
独依拉着薪火的手,轻轻拍了拍。独依环视了一下土屋,看了看薪火的父亲,薪火的爷爷。所有的人都像薪火一样,紧紧地盯着老姑妈,脸上满是惊讶,疑惑,安静,激动。
突然,有人在拍打耳朵,飘出轻微的声响。独依转头一看,是薪火的爷爷。满脸是紧张和欣喜。刚到村子里的时候,独依听到乡亲们叫他蒜头。只见老蒜头拍了拍了自己的耳朵,喃喃地说,我的老姐呀,你学得真是太像了!这就是婆婆的声音,是她,真的是她!蒜头的苍苍白发晃动起来。白发和皱纹仿佛是岁月的证据,在土屋里异常鲜明。
梅江人家把奶奶叫作婆婆,蒜头在城里居住了十来年,仍然改不了乡音,冲灯花泪眼婆娑地喊了一声:婆婆……那个叫“灯花”的妇人,很快应了一声。独依惊讶于老姑妈的投入,居然擅自抬高了几个辈份,敢于在自己的弟弟面前以太祖母灯花自居。
几十个族人看着老姑妈,没有一人为辈份混乱而感受可笑,全都是神情肃穆,为此蒜头更加确认了所闻的声音,就是他的奶奶。
据薪火说,这个叫灯花的老人,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但老姑妈那绵软的声线,那低沉的腔调,那慈爱的音质,还有说话时眯眯笑着的神情,分明就是灯花的样子,就是薪火小时候看过的样子。
薪火的爷爷,那位叫蒜头的老人,看着灯花的微笑,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有无穷的心事要让奶奶知道。这场“讲古闻”的活动,发起者是蒜头。为此,“灯花”跟人们的对话,分不清是奶奶跟孙儿之间的对话,还是一对老姐弟之间的对话。当然在后人眼里,老姑妈以现在的年岁,虽然已成为另一个家族的太祖母,但完全有资格演绎自家的太祖母。
说吧,这次怎么又想到我了。灯花和霭地问蒜头。
蒜头抹了下眼角的泪花,像独依那样环视了一下土屋,朝灯花点了点头。灯花并不看蒜头,仍然处于一种假寐状态,慈爱地问,这次约集这么多子孙,比清明和春节祭祀都隆重,莫不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灯花的声音再次像春水一样慰藉着儿孙们的耳朵。薪火悄悄告诉独依,灯花以前说话总是把身子靠前来,而不会正襟危坐、置身局外的样子。薪火又定睛一看,灯花只是声音相同,但容貌并不全同。
这不是奶奶的奶奶,不是那位叫灯花的先祖。一百年前的灯花,裹着小脚,小脚上一双梭子一样的花鞋。一般穿着蓝色的布衫,右衿压着左衿,对襟的边缘是一粒粒布扣,套在布眼里。脸盘苍白瘦小,下巴有些尖,宽眉大眼,厚鼻薄唇,看上去端庄大方。
但眼前的老姐儿,年过近九旬却是完好的脚板,穿着皮鞋,衣着虽然发旧却分明是来自小镇的成衣市场。
薪火清醒过来,这是灯花的后裔请来的老姑妈,年纪老迈却发出了灯花青年时或中年时的声音。灯花的声音从另一个身体不断发出来,就像一台录音机在播放着灯花生前的话音。
蒜头想接话,但又有着隔阂,一时支吾起来,扫视了一下大厅。
大厅自然是土屋常见的格局。天井边的青砖像扑克牌一样码着,长满了绿色的青苔。上厅和下厅的地面上,都有一层发绿的青苔,遥看蓬勃近看却无,这是泥巴地板长久没有通风的后果。
在毯子一样的青苔中,又缀着黄色的斑点,那是雨滴在地板上制造的黄泥小洞,与这些黄色斑点相对应的,是瓦顶上一个个白色的亮点,那是天光透过了瓦顶,是雨滴进入老宅子的路径。
有一些雨滴过了漏洞,却遇上了墙体,于是更加兴奋,干脆顺着墙体溜了下来,蚯蚓一样的黄色泥痕自上往下条条缕缕,枝枝节节,像爬山虎在墙上留下的沧桑画面。
岁月觊觎着这栋土屋,把毁损的工作交给了风雨,也交给了灰尘。墙体上挂着的纸画、蓑衣、农具,在厚厚的灰尘中彻底忘掉了前身,等待衰朽,像老人蒜头一样,对老宅子的未来充满迷惘。
独依紧随着蒜头的表情,目光游动。这时,她听到老姑妈再次开口。灯花关切地问,蒜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要你自己说起来,这样才能真正解决你们的事情。